動物農莊-part 4(文長,上接動物農-part 3



鮑克瑟蹄掌上的裂口過了很長時間才痊愈。慶祝活動結束後第二天,動物們就開始第三次建造風車了。對此,鮑克瑟哪裏肯閑著,他一天不幹活都不行,於是就忍住傷痛不讓他們有所察覺。到了晚上他悄悄告訴克拉弗,他的掌子疼得厲害。克拉弗就用嘴巴嚼著草藥給他敷上。她和本傑明一起懇求鮑克瑟幹活輕一點。她對他說:馬肺又不能永保不衰。但鮑克瑟不聽,他說,他剩下的唯一一個心願就是在他到退休年齡之前,能看到風車建設順利進行。


想當初,當動物莊園初次制定律法時,退休年齡分別規定為:馬和豬十二歲,牛十四歲,狗九歲,羊七歲,雞和鵝五歲,還允諾要發給充足的養老津貼。雖然至今還沒有一個動物真正領過養老津貼,但近來這個話題討論得越來越多了。眼下,因為蘋果園那邊的那塊小牧場已被留作大麥田,就又有小道消息說大牧場的一角要圍起來給退休動物留作牧場用。據說,每匹馬的養老津貼是每天 五磅 穀子,到冬天是每天 十五磅 幹草,公共節假日裏還發給一根胡蘿蔔,或者盡量給一個蘋果。鮑克瑟的十二歲生日就在來年的夏末。


這個時期的生活十分艱苦。冬天象去年一樣冷,食物也更少了。除了那些豬和狗以外,所有動物的飼料糧再次減少。斯奎拉解釋說,在定量上過於教條的平等是違背動物主義原則的。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毫不費力地向其他動物証明,無論表面現象是什麼,他們事實上並不缺糧。當然,暫時有必要調整一下供應量(斯奎拉總說這是調整,從不認為是減少)。但與瓊斯時代相比,進步是巨大的。為了向大家詳細說明這一點,斯奎拉用他那尖細的嗓音一口氣念了一大串數字。這些數字反映出,和瓊斯時代相比,他們現在有了更多的燕麥、幹草、蘿蔔,工作的時間更短,飲用的水質更好,壽命延長了,年輕一代的存活率提高了,窩棚裏有了更多的草墊,而且跳蚤少多了。動物們對他所說的每句話無不信以為真。說實話,在他們的記憶中,瓊斯及他所代表的一切幾乎已經完全淡忘了。他們知道,近來的生活窘困而艱難,常常是飢寒交迫,醒著的時候就是幹活,但毫無疑問,過去更糟糕。他們情願相信這些。再說,那時他們是奴隸,現在卻享有自由。誠如斯奎拉那句總是掛在嘴上的話所說,這一點使一切都有了天壤之別。


現在有更多的嘴要吃飯。這天,四頭母豬差不多同時都下小崽,共有三十一頭。他們生下來就帶著黑白條斑。誰是他們的父親呢?這並不難推測,因為拿破侖是莊園裏唯一的種豬。有通告說,過些時候,等買好了磚頭和木材,就在莊主院花園裏為他們蓋一間學堂。目前,暫時由拿破侖在莊主院的廚房裏親自給他們上課。這些小豬平常是在花園裏活動,而且不許他們和其他年幼的動物一起玩耍。大約與此同時,又頒布了一項規定,規定說當其他的動物在路上遇到豬時,他們就必須要站到路邊;另外,所有的豬,不論地位高低,均享有星期天在尾巴上戴飾帶的特權。


莊園度過了相當順利的一年,但是,他們的錢還是不夠用。建學堂用的磚頭、沙子、石灰和風車用的機器得花錢去買。莊主院需要的燈油和蠟燭,拿破侖食用的糖(他禁止其他豬吃糖,原因是吃糖會使他們發胖),也得花錢去買。再加上所有日用的勤雜品,諸如工具、釘子、繩子、煤、鐵絲、鐵塊和狗食餅幹等等,開銷不小。為此,又得重新攢錢。剩餘的幹草和部分土豆收成已經賣掉,雞蛋合同又增加到每周六百個。因此在這一年中,孵出的小雞連起碼的數目都不夠,雞群幾乎沒法維持在過去的數目水平上。十二月份已經減少的口糧,二月份又削減了一次,為了省油,窩棚裏也禁止點燈。但是,豬好像倒很舒服,而且事實上,即使有上述情況存在,他們的體重仍有增加。二月末的一個下午,有一股動物們以前從沒有聞到過的新鮮、濃鬱、令他們饞涎欲滴的香味,從廚房那一邊小釀造房裏飄過院子來,那間小釀造房在瓊斯時期就已棄置不用了。有動物說,這是蒸煮大麥的味道。他們貪婪地嗅著香氣,心裏都在暗自猜測:這是不是在為他們的晚餐准備熱乎乎的大麥糊糊。但是,晚飯時並沒有見到熱乎乎的大麥糊糊。而且在隨後的那個星期天,又宣布了一個通告,說是從今往後,所有的大麥要貯存給豬用。而在此之前,蘋果園那邊的田裏就早已種上了大麥。不久,又傳出這樣一個消息,說是現在每頭豬每天都要領用 一品脫 啤酒,拿破侖則獨自領用半磅,通常都是盛在德貝郡出產的瓷制的帶蓋湯碗裏。


但是,不管受了什麼氣,不管日子多麼難熬,只要一想到他們現在活得比從前體面,他們也就覺得還可以說得過去。現在歌聲多,演講多,活動多。拿破侖已經指示,每周應當舉行一次叫做自發遊行的活動,目的在於慶祝動物莊園的奮鬥成果和興旺景象。每到既定時刻,動物們便紛紛放下工作,列隊繞著莊園的邊界遊行,豬帶頭,然後是馬、牛、羊,接著是家禽。狗在隊伍兩側,拿破侖的黑公雞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鮑克瑟和克拉弗還總要扯著一面綠旗,旗上標著蹄掌和犄角,以及拿破侖同志萬歲!的標語。遊行之後,是背誦贊頌拿破侖的詩的活動,接著是演講,由斯奎拉報告飼料增產的最新數據。而且不時還要鳴槍慶賀。羊對自發遊行活動最為熱心,如果哪個動物抱怨(個別動物有時趁豬和狗不在場就會發牢騷)說這是浪費時間,只不過意味著老是站在那裏受凍,羊就肯定會起響亮地叫起四條腿號,兩條腿壞,頓時就叫得他們啞口無言。但大體上說,動物們搞這些慶祝活動還是興致勃勃的。歸根到底,他們發現正是在這些活動中,他們才感到他們真正是當家做主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謀福利,想到這些,他們也就心滿意足。因而,在歌聲中,在遊戲中,在斯奎拉列舉的數字中,在鳴槍聲中,在黑公雞的啼叫聲中,在綠旗的飄揚中,他們就可以至少在部分時間裏忘卻他們的肚子還是空蕩蕩的。


四月份,動物莊園宣告成為動物共和國,在所難免的是要選舉一位總統,可候選人只有一個,就是拿破侖,他被一致推舉就任總統。同一天,又公布了有關斯諾鮑和瓊斯串通一氣的新証據,其中涉及到很多詳細情況。這樣,現在看來,斯諾鮑不僅詭計多端地破壞牛棚大戰,這一點動物們以前已有印象了,而且是公開地為瓊斯作幫凶。事實上,正是他充當了那夥人的元凶,他在參加混戰之前,還高喊過人類萬歲!有些動物仍記得斯諾鮑背上帶了傷,但那實際上是拿破侖親自咬的。


仲夏時節,烏鴉摩西在失蹤數年之後,突然又回到莊園。他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照舊不幹活,照舊口口聲聲地講著蜜糖山的老一套。誰要是願意聽,他就拍打著黑翅膀飛到一根樹樁上,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在那裏,同志們,他一本正經地講著,並用大嘴巴指著天空──“在那裏,就在你們看到的那團烏雲那邊──那兒有座蜜糖山。那個幸福的國度將是我們可憐的動物擺脫了塵世之後的歸宿!他甚至聲稱曾在一次高空飛行中到過那裏,並看到了那裏一望無際的苜蓿地,亞麻子餅和方糖就長在樹籬上。很多動物相信了他的話。他們推想,他們現在生活在飢餓和勞累之中,那麼換一種情形,難道就不該合情合理地有一個好得多的世界嗎?難以談判的是豬對待摩西的態度,他們都輕蔑地稱他那些蜜糖山的說法全是謊言,可是仍然允許他留在莊園,允許他不幹活,每天還給他一吉爾的啤酒作為補貼。


鮑克瑟的蹄掌痊愈之後,他幹活就更拼命了。其實,在這一年,所有的動物幹起活來都象奴隸一般。莊園裏除了那些常見的活和第三次建造風車的事之外,還要給年幼的豬蓋學堂,這一工程是在三月份動工的。有時,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長時間勞動是難以忍受的,但鮑克瑟從未退縮過。他的一言一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的幹勁不如過去,只是外貌上有點小小的變化:他的皮毛沒有以前那麼光亮,粗壯的腰部似乎也有點萎縮。別的動物說:等春草長上來時,鮑克瑟就會慢慢恢複過來;但是,春天來了,鮑克瑟卻並沒有長胖。有時,當他在通往礦頂的坡上,用盡全身氣力頂著那些巨型圓石頭的重荷的時候,撐持他的力量仿佛唯有不懈的意志了。這種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但猛地看上去,似乎還隱約見到他口中念念有詞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克拉弗和本傑明又一次警告他,要當心身體,但鮑克瑟不予理會。他的十二歲生日臨近了,但他沒有放在心上,而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在領取養老津貼之前把石頭攢夠。


夏天的一個傍晚,快到天黑的時候,有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遍整個莊園,說鮑克瑟出了什麼事。在這之前,他曾獨自外出,往風車那裏拉了一車石頭。果然,消息是真的。幾分鐘後兩只鴿子急速飛過來,帶來消息說:鮑克瑟倒下去了!他現在正趴著身體躺在那裏,站不起來了!


莊園裏大約有一半動物沖了出去,趕到建風車的小山包上。鮑克瑟就躺在那裏。他在車轅中間伸著脖子,連頭也抬不起來,眼睛眨巴著,兩肋的毛被汗水粘得一團一團的,嘴裏流出一股稀稀的鮮血。克拉弗跪倒在他的身邊。


鮑克瑟!她呼喊道,你怎麼啦?


我的肺,鮑克瑟用微弱的聲音說,沒關系,我想沒有我你們也能建成風車,備用的石頭已經積攢夠了。我充其量只有一個月時間了。不瞞你說,我一直盼望著退休。眼看本傑明年老了,說不定他們會讓他同時退休,和我作個伴。


我們會得到幫助的,克拉弗叫道,快,誰跑去告訴斯奎拉出事啦。


其他動物全都立即跑回莊主院,向斯奎拉報告這一消息,只有克拉弗和本傑明留下來。本傑明躺在鮑克瑟旁邊,不聲不響地用他的長尾巴給鮑克瑟趕蒼蠅。大約過了一刻鐘,斯奎拉滿懷同情和關切趕到現場。他說拿破侖同志已得知此事,對莊園裏這樣一位最忠誠的成員發生這種不幸感到十分悲傷,而且已在安排把鮑克瑟送往威靈頓的醫院治療。動物們對此感到有些不安,因為除了莫麗和斯諾鮑之外,其他動物從未離開過莊園,他們不願想到把一位患病的同志交給人類。然而,斯奎拉毫不費力地說服了他們,他說在威靈頓的獸醫院比在莊園裏能更好地治療鮑克瑟的病。大約過了半小時,鮑克瑟有些好轉了,他好不容易才站起來,一步一顫地回到他的廄棚,裏面已經由克拉弗和本傑明給他准備了一個舒適的稻草床。


此後兩天裏,鮑克瑟就呆在他的廄棚裏。豬送來了一大瓶紅色的藥,那是他們在衛生間的藥櫃裏發現的,由克拉弗在飯後給鮑克瑟服用,每天用藥兩次。晚上,她躺在他的棚子裏和他聊天,本傑明給他趕蒼蠅。鮑克瑟聲言對所發生的事並不後悔。如果他能徹底康複,他還希望自己能再活上三年。他盼望著能在大牧場的一角平平靜靜地住上一陣。那樣的話,他就能第一次騰出空來學習,以增長才智。他說,他打算利用全部餘生去學習字母表上還剩下的二十二個字母。


然而,本傑明和克拉弗只有在收工之後才能和鮑克瑟在一起。而正是那一天中午,有一輛車來了,拉走了鮑克瑟。當時,動物們正在一頭豬的監視下忙著在蘿蔔地裏除草,忽然,他們驚訝地看著本傑明從莊園窩棚那邊飛奔而來,一邊還扯著嗓子大叫著。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本傑明如此激動,事實上,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奔跑。快,快!他大聲喊著,快來呀!他們要拉走鮑克瑟!沒等豬下命令,動物們全都放下活計,迅速跑回去了。果然,院子裏停著一輛大篷車,由兩匹馬拉著,車邊上寫著字,駕車人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人,陰沉著臉,頭戴一頂低簷圓禮帽。鮑克瑟的棚子空著。


動物們圍住車,異口同聲地說:再見,鮑克瑟!再見!


笨蛋!傻瓜!本傑明喊著,繞著他們一邊跳,一邊用他的小蹄掌敲打著地面:


傻瓜!你們沒看見車邊上寫著什麼嗎?


這下子,動物們猶豫了,場面也靜了下來。穆麗爾開始拼讀那些字。可本傑明卻把她推到了一邊,他自己就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念到:


“‘威靈頓,艾夫列‧西蒙茲,屠馬商兼煮膠商,皮革商兼供應狗食的骨粉商。你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他們要把鮑克瑟拉到在宰馬場去!


聽到這些,所有的動物都突然迸發出一陣恐懼的哭嚎。就在這時,坐在車上的那個人揚鞭催馬,馬車在一溜小跑中離開大院。所有的動物都跟在後面,拼命地叫喊著。克拉弗硬擠到最前面。這時,馬車開始加速,克拉弗也試圖加快她那粗壯的四肢趕上去,並且越跑越快,鮑克瑟!她哭喊道,鮑克瑟!鮑克瑟!鮑克瑟!恰在這時,好像鮑克瑟聽到了外面的喧囂聲,他的面孔,帶著一道直通鼻子的白毛,出現在車後的小窗子裏。


鮑克瑟!克拉弗淒厲地哭喊道,鮑克瑟!出來!快出來!他們要送你去死!


所有的動物一齊跟著哭喊起來,出來,鮑克瑟,快出來!但馬車已經加速,離他們越來越遠了。說不准鮑克瑟到底是不是聽清了克拉弗喊的那些話。但不一會,他的臉從窗上消失了,接著車內響起一陣巨大的馬蹄踢蹬聲。他是在試圖踹開車子出來。按說只要幾下,鮑克瑟就能把車廂踢個粉碎。可是天啊!時過境遷,他已沒有力氣起了;一忽兒,馬蹄的踢蹬聲漸漸變弱直至消失了。奮不顧身的動物便開始懇求拉車的兩匹馬停下來,朋友,朋友!他們大聲呼喊,別把你們的親兄弟拉去送死!但是那兩匹愚蠢的畜牲,竟然傻得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管豎起耳朵加速奔跑。鮑克瑟的面孔再也沒有出現在窗子上。有的動物想跑到前面關上五柵門,但是太晚了,一瞬間,馬車就已沖出大門,飛快地消失在大路上。再也見不到鮑克瑟了。


三天之後,據說他已死在威靈頓的醫院裏,但是,作為一匹馬,他已經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這個消息是由斯奎拉當眾宣布的,他說,在鮑克瑟生前的最後幾小時裏,他一直守候在場。


那是我見到過的最受感動的場面!他一邊說,一邊抬起蹄子抹去一滴淚水,在最後一刻我守在他床邊。臨終前,他幾乎衰弱得說不出話來,他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他唯一遺憾的是在風車建成之前死去。他低聲說:同志們,前進!以起義的名義前進,動物莊園萬歲!拿破侖同志萬歲!拿破侖永遠正確。同志們,這些就是他的臨終遺言。


講到這裏,斯奎拉忽然變了臉色,他沉默一會,用他那雙小眼睛射出的疑神疑鬼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才繼續講下去。


他說,據他所知,鮑克瑟給拉走後,莊園上流傳著一個愚蠢的、不懷好意的謠言。有的動物注意到,拉走鮑克瑟的馬車上有屠馬商的標記,就信口開河地說,鮑克瑟被送到宰馬場了。他說,幾乎難以置信竟有這麼傻的動物。他擺著尾巴左右蹦跳著,憤憤地責問,從這一點來看,他們真的很了解敬愛的領袖拿破侖同志嗎?其實,答案十分簡單,那輛車以前曾歸一個屠馬商所有,但獸醫院已買下了它,不過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把舊名字塗掉。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引起大家的誤會。


動物們聽到這裏,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接著斯奎拉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鮑克瑟的靈床和他所受到的優待,還有拿破侖為他不惜一切代價購置的貴重藥品等等細節。於是他們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想到他們的同志在幸福中死去,他們的悲哀也消解了。


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天早晨的會議上,拿破侖親自到會,為向鮑克瑟致敬宣讀一篇簡短的悼辭。他說,已經不可能把他們亡故的同志的遺體拉回來並埋葬在莊園裏了。但他已指示,用莊主院花園裏的月桂花做一個大花圈,送到鮑克瑟的墓前。並且,幾天之後,豬還打算為向鮑克瑟致哀舉行一追悼宴會。最後,拿破侖以我要更加努力工作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這兩句鮑克瑟心愛的格言結束了他的講話。在提到這兩句格言時,他說,每個動物都應該把這兩句格言作為自己的借鑒,並認真地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去。


到了確定為宴會的那一天,一輛雜貨商的馬車從威靈頓駛來,在莊主院交付了一只大木箱。當天晚上,莊主院裏傳來一陣鼓噪的歌聲,在此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種聲音,聽上去象是在激烈地吵鬧,這吵鬧聲直到十一點左右的時候,在一陣打碎了玻璃的巨響聲中才靜了下來。直到第二天中午之前,莊主院不見任何動靜。同時,又流傳著這樣一個小道消息,說豬先前不知從哪裏搞到了一筆錢,並給他們又買了一箱威士忌。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隨著歲月的流逝,壽命較短的動物都已相繼死去。眼下,除了克拉弗、本傑明、烏鴉摩西和一些豬之外,已經沒有一個能記得起義前的日子了。


穆麗爾死了,布魯拜爾、傑西、平徹爾都死了,瓊斯也死了,他死在國內其他一個地方的一個酒鬼家裏。斯諾鮑被忘掉了。鮑克瑟也被忘掉了,所不同的是,唯有幾個本來就相識的動物還記得。克拉弗如今也老了,她身體肥胖,關節僵硬,眼裏總帶著一團眼屎。按退休年齡來說,她的年齡已超過兩年了,但實際上,從未有一個動物真正退休。撥出大牧場一角給退休動物享用的話題也早就擱到一邊了。如今的拿破侖已是一頭完全成熟的雄豬,體重三百多磅。斯奎拉胖得連睜眼往外看都似乎感到困難。只有老本傑明,幾乎和過去一個樣,就是鼻子和嘴周圍有點發灰,再有一點,自從鮑克瑟死去後,他比以前更加孤僻和沉默寡言。


現在,莊園裏的牲口比以前多得多了,盡管增長的數目不象早些年所預見的那麼大。很多動物生在莊園,還有一些則來自別的地方。對于那些出生在莊園的動物來說,起義只不過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口頭上的傳說而已;而對那些來自外鄉的動物來說,他們在來到莊園之前,還從未聽說過起義的事。現在的莊園,除了克拉弗之外,另外還有三匹馬,他們都是好同志,都很了不起,也都十分溫順,可惜反應都很慢。看起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能學會字母表上“B”以後的字母。對於有關起義和動物主義原則的事,凡是他們能聽到的,他們都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尤其是對出自克拉弗之口的更是如此。他們對克拉弗的尊敬,已近乎於孝順。但是,他們究竟是不是能弄通這些道理,仍然值得懷疑。


現在的莊園更是欣欣向榮,也更是井然有序了。莊園裏增加了兩塊地,這兩塊地是從皮爾 金頓 先生那裏買來的。風車最終還是成功地建成了,莊園裏也有了自己的一台打穀機及草料升降機。另外,還加蓋了許多種類不一的新建築。溫普爾也為自己買了一輛雙輪單駕馬車。不過,風車最終沒有用來發電,而是用來磨穀子啦,並且為莊園創收了數目可觀的利潤。如今,動物們又為建造另一座風車而辛勤勞作,據說,等這一座建成了,就要安裝上發電機。但是,當年談論風車時,斯諾鮑引導動物們所想像的那種享受不盡的舒適,那種帶電燈和冷熱水的窩棚,那種每週三天工作制,如今不再談論了。拿破侖早就斥責說,這些想法是與動物主義的精神背道而馳的。他說,最純粹的幸福在於工作勤奮和生活儉樸。


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看上去,莊園似乎已經變得富裕了,但動物們自己一點沒有變富,當然豬和狗要排除在外。也許,其中的部分原因是由於豬和狗都多吧。處在他們這一等級的動物,都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從事勞動。正像斯奎拉樂于解釋的那樣,在莊園的監督和組織工作中,有很多沒完沒了的事,在這類事情中,有大量工作是其他動物由於無知而無法理解的。例如,斯奎拉告訴他們說,豬每天要耗費大量的精力,用來處理所謂報告會議記錄備忘錄等等神秘的事宜。這類檔數量很大,還必須仔細填寫,而且一旦填寫完畢,又得把它們在爐子裏燒掉。斯奎拉說,這是為了莊園的幸福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但是至今為止,無論是豬還是狗,都還沒有親自生產過一粒糧食,而他們仍然為數眾多,他們的食欲還總是十分旺盛。


至於其他動物,迄今就他們所知,他們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他們普遍都在挨餓,睡的是草墊,喝的是池塘裏的水,幹的是田間裏的活,冬天被寒冷所困,夏天又換成了蒼蠅。有時,他們中間的年長者絞盡腦汁,竭盡全力從那些淡漠的印象中搜索著回憶的線索,他們試圖以此來推定起義後的早期,剛趕走瓊斯那會,情況是比現在好呢還是糟,但他們都記不得了。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用來和現在的生活做比較,除了斯奎拉的一系列數字以外,他們沒有任何憑據用來比較,而斯奎拉的數字總是千篇一律地表明,所有的事正變得越來越好。動物們發現這個問題解釋不清,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很少有時間去思索這類事情。唯有老本傑明與眾不同,他自稱對自己那漫長的一生中的每個細節都記憶猶新,還說他認識到事物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更好或更糟之分。因此他說,飢餓、艱難、失望的現實,是生活不可改變的規律。


不過,動物們仍然沒有放棄希望。確切地說,他們身為動物莊園的一員,從來沒有失去自己的榮譽感和優越感,哪怕是一瞬間也沒有過。他們的莊園依然是整個國家──所有英倫三島中──唯一的歸動物所有、並由動物管理的莊園。他們中間的成員,就連最年輕的,甚至還有那些來自 十英里 或 二十英里 以外莊園的新成員,每每想到這一點,都無不感到驚喜交加。當他們聽到鳴槍,看到旗杆上的綠旗飄揚,他們內心就充滿了不朽的自豪,話題一轉,也就時常提起那史詩般的過去,以及驅除瓊斯、刻寫七誡、擊退人類來犯者的偉大戰鬥等等。那些舊日的夢想一個也沒有丟棄。想當年麥哲預言過的動物共和國,和那個英格蘭的綠色田野上不再有人類足跡踐踏的時代,至今依然是他們信仰所在。他們依然相信:總有一天,那個時代會到來,也許它不會馬上到來,也許它不會在任何現在健在的動物的有生之年到來,但它終究要到來。而且至今,說不定就連英格蘭獸的曲子還在被到處偷偷得哼唱著,反正事實上,莊園裏的每個動物都知道它,盡管誰也不敢放聲大唱。也許,他們生活艱難;也許,他們的希望並沒有全部實現,但他們很清楚,他們和別的動物不一樣。如果他們還沒有吃飽,那麼也不是因為把食物拿去喂了暴虐的人類;如果他們幹活苦了,那麼至少他們是在為自己辛勞。在他們中間,誰也不用兩條腿走路,誰也不把誰稱做老爺,所有動物一律平等。


初夏的一天,斯奎拉讓羊跟著他出去,他把他們領到莊園的另一頭,那地方是一塊長滿樺樹苗的荒地。在斯奎拉的監督下,羊在那裏吃了整整一天樹葉子,到了晚上,斯奎拉告訴羊說,既然天氣暖和了,他們就呆在那兒算了。然後,他自己返回了莊主院。羊在那裏呆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期間,別的動物連他們的一絲影子也沒見著。斯奎拉每天倒是耗費大量時間和他們泡在一起。他解釋說,他正在給他們教唱一首新歌,因此十分需要清靜。


那是一個爽朗的傍晚,羊回來了。當時,動物們才剛剛收工,正走在回窩棚的路上。突然,從大院裏傳來了一聲馬的悲鳴,動物們嚇了一跳,全都立即停下腳步。是克拉弗的聲音,她又嘶叫起來。於是,所有的動物全都奔跑著沖進了大院。這一下,他們看到了克拉弗看到的情景。


是一頭豬在用後腿走路。


是的,是斯奎拉。他還有點笨拙好象還不大習慣用這種姿勢支撐他那巨大的身體,但他卻能以熟練的平衡,在院子裏散步了。不大一會,從莊主院門裏又走出一長隊豬,都用後腿在行走。他們走得好壞不一,有一兩頭豬還有點不穩當,看上去好像他們本來更適於找一根棍子支撐著。不過,每頭豬都繞著院子走得相當成功。最後,在一陣非常響亮的狗叫聲和那只黑公雞尖細的啼叫聲中,拿破侖親自走出來了,他大模大樣地直立著,眼睛四下裏輕慢地瞥了一下。他的狗則活蹦亂跳地簇擁在他的周圍。


他蹄子中捏著一根鞭子。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驚訝、恐懼的動物們擠在一堆,看著那一長溜豬慢慢地繞著院子行走。仿佛這世界已經完全顛倒了。接著,當他們從這場震驚中緩過一點勁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們顧不上顧慮任何事──顧不上他們對狗的害怕,顧不上他們多少年來養成的,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也從來不抱怨、從批評的習慣──他們馬上要大聲抗議了,但就在這時,像是被一個信號激了一下一樣,所有的羊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咩咩聲──


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


喊叫聲不間歇地持續了五分鐘。等羊安靜下來後,已經錯過了任何抗議的機會了,因為豬已列隊走回莊主院。


本傑明感覺到有一個鼻子在他肩上磨蹭。回頭一看,是克拉弗。只見她那一雙衰勞的眼睛比以往更加灰暗。她沒說一句話,輕輕地拽他的鬃毛,領著他轉到大穀倉那一頭,那兒是寫著七誡的地方。他們站在那裏注視著有白色字體的柏油牆,足有 一兩 分鐘。我的眼睛不行了,她終於說話了,就是年輕時,我也認不得那上面所寫的東西。可是今天,怎麼我看這面牆不同以前了。七誡還是過去那樣嗎?本傑明?


只有這一次,本傑明答應破個例,他把牆上寫的東西念給她聽,而今那上面已經沒有別的什麼了,只有一條誡律,它是這樣寫的:


所有動物一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


從此以後,似乎不再有什麼可稀奇的了:第二天所有的豬在莊園監督幹活時蹄子上都捏著一根鞭子,算不得稀奇;豬給他們自己買一台無線電收音機,並正在准備安裝一部電話,算不得稀奇;得知他們已經訂閱了《約翰‧牛報》、《珍聞報》及《每日鏡報》,算不得稀奇;看到拿破侖在莊主院花園裏散步時,嘴裏含著一根煙鬥,也算不得稀奇。是的,不必再大驚小怪了。哪怕豬把瓊斯先生的衣服從衣櫃裏拿出來穿在身上也沒有什麼。如今,拿破侖已經親自穿上了一件黑外套和一條特製的馬褲,還綁上了皮綁腿,同時,他心愛的母豬則穿上一件波紋綢裙子,那裙子是瓊斯夫人過去常在星期天穿的。


一周後的一天下午,一位兩輪單駕馬車駛進莊園。一個由鄰近莊園主組成的代表團,已接受邀請來此進行考查觀光。他們參觀了整個莊園,並對他們看到的每件事都贊不絕口,尤其是對風車。那時,動物們正在蘿蔔地裏除草,他們幹得細心認真,很少揚起臉,搞不清他們是對豬更害怕呢,還是對來參觀的人更害怕。


那天晚上,從莊主院裏傳來一陣陣哄笑聲和歌聲。動物們突然被這混雜的聲音吸引住了。他們感到好奇的是,既然這是動物和人第一次在平等關系下濟濟一堂,那麼在那裏會發生什麼事呢?於是他們便不約而同地,盡量不出一點聲音地往莊主院的花園裏爬去。


到了門口,他們又停住了,大概是因為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但克拉弗帶頭進去了,他們踮著蹄子,走到房子跟前,那些個頭很高的動物就從餐廳的窗戶上往裏面看。屋子裏面,在那張長長的桌子周圍,坐著六個莊園主和六頭最有名望的豬,拿破侖自己坐在桌子上首的東道主席位上,豬在椅子上顯出一副舒適自在的樣子。賓主一直都在津津有味地玩撲克牌,但是在中間停了一會,顯然是為了准備乾杯。有一個很大的罐子在他們中間傳來傳去,杯子裏又添滿了啤酒。他們都沒注意到窗戶上有很多詫異的面孔正在凝視著裏面。


福克斯伍德莊園的皮爾 金頓 先生舉著杯子站了起來。他說道,稍等片刻,他要請在場的諸位乾杯。在此之前,他感到有幾句話得先講一下。


他說,他相信,他還有其他在場的各位都感到十分喜悅的是,持續已久的猜疑和誤解時代已經結束了。曾有這樣一個時期,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在座的 諸 君,都沒有今天這種感受,當時,可敬的動物莊園的所有者,曾受到他們的人類鄰居的關注,他情願說這關注多半是出於一定程度上的焦慮,而不是帶著敵意。不幸的事件曾發生過,錯誤的觀念也曾流行過。一個由豬所有並由豬管理經營的莊園也曾讓人覺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而且有容易給鄰近莊園帶來擾亂因素的可能。相當多的莊園主沒有做適當的調查就信口推斷說,在這樣的莊園裏,肯定會有一種放蕩不羈的歪風邪氣在到處蔓延。他們擔心這種狀況會影響到他們自己的動物,甚至影響他們的雇員。但現在,所有這種懷疑都已煙消雲散了。今天,他和他的朋友們拜訪了動物莊園,用他們自己的眼睛觀察了莊園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發現了什麼呢?這裏不僅有最先進的方法,而且紀律嚴明,有條不紊,這應該是各地莊園主學習的榜樣。他相信,他有把握說,動物莊園的下級動物,比全國任何動物幹的活都多,吃的飯都少。的確,他和他的代表團成員今天看到了很多有特色之處,他們准備立即把這些東西引進到他們各自的莊園中去。


他說,他願在結束發言的時候,再次重申動物莊園及其鄰居之間已經建立的和應該建立的友好感情。在豬和人之間不存在,也不應該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利害沖突。他們的奮鬥目標和遇到的困難是一致的。勞工問題不是到處都相同嘛?講到這裏,顯然,皮爾 金頓 先生想突然講出一句經過仔細琢磨的妙語,但他好一會兒樂不可支,講不出話來,他竭力抑制住,下巴都憋得發紫了,最後才蹦出一句:如果你們有你們的下層動物在作對,他說,我們有我們的下層階級!這一句意味雋永的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皮爾 金頓 先生再次為他在動物莊園看到的飼料供給少、勞動時間長,普遍沒有嬌生慣養的現象等等向豬表示祝賀。


他最後說道,到此為止,他要請各位站起來,實實在在地斟滿酒杯。先生們,皮爾 金頓 先生在結束時說,先生們,我敬你們一杯:為動物莊園的繁榮昌盛乾杯!


一片熱烈的喝彩聲和跺腳聲響起。拿破侖頓時心花怒放,他離開座位,繞著桌子走向皮爾 金頓 先生,和他碰了杯便喝幹了,喝采聲一靜下來,依然靠後腿站立著的拿破侖示意,他也有幾句話要講。


這個講話就象拿破侖所有的演講一樣,簡明扼要而又一針見血。他說,他也為那個誤解的時代的結束而感到高興。曾經有很長一個時期,流傳著這樣的謠言,他有理由認為,這些謠言是一些居心叵測的仇敵散佈的,說在他和他的同僚的觀念中,有一種主張顛覆、甚至是從根本上屬於破壞性的東西。他們一直被看作是企圖煽動鄰近莊園的動物造反。但是,事實是任何謠言都掩蓋不了的。他們唯一的願望,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是與他們的鄰居和平共處,保持正常的貿易關系。他補充說,他有幸掌管的這個莊園是一家合營企業。他自己手中的那張地契,歸豬共同所有。


他說道,他相信任何舊的猜疑不會繼續存在下去了。而最近對莊園的慣例又作了一些修正,會進一步增強這一信心。長期以來,莊園裏的動物還有一個頗為愚蠢的習慣,那就是互相以同志相稱。這要取消。還有一個怪僻,搞不清是怎麼來的,就是在每個星期天早上,要列隊走過花園裏一個釘在木樁上的雄豬頭蓋骨。這個也要取消。頭蓋骨已經埋了。他的來訪者也許已經看到那面旗杆上飄揚著的綠旗。果然如此的話,他們或許已經注意到,過去旗面上畫著的白色蹄掌和犄角現在沒有了。從今以後那面旗將是全綠的旗。


他說,皮爾 金頓 先生的精采而友好的演講,他只有一點要作一補充修正。皮爾 金頓 先生一直提到動物莊園,他當然不知道了,因為就連他拿破侖也只是第一次宣告,動物莊園這個名字作廢了。今後,莊園的名字將是曼納莊園,他相信,這個名字才是它的真名和原名。


先生們,他總結說,我將給你們以同樣的祝辭,但要以不同的形式,請滿上這一杯。先生們,這就是我的祝辭:為曼納莊園的繁榮昌盛乾杯!


一陣同樣熱烈而真誠的喝采聲響起,酒也一飲而盡。但當外面的動物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情景時,他們似乎看到了,有一些怪事正在發生。豬的面孔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呢?克拉弗那一雙衰老昏花的眼睛掃過一個接一個面孔。他們有的有五個下巴,有的有四個,有的有三個,但是有什麼東西似乎正在融化消失,正在發生變化。接著,熱烈的掌聲結束了,他們又拿起撲克牌,繼續剛才中斷的遊戲,外面的動物悄悄地離開了。


但他們還沒有走出 二十碼 ,又突然停住了。莊主院傳出一陣吵鬧聲。他們跑回去,又一次透過窗子往裏面看。是的,裏面正在大吵大鬧。那情景,既有大喊大叫的,也有捶打桌子的;一邊是疑神疑鬼的銳利的目光,另一邊卻在咆哮著矢口否認。動亂的原因好象是因為拿破侖和皮爾 金頓 先生同時打出了一張黑桃A


十二個嗓門一齊在憤怒地狂叫著,他們何其相似乃爾!而今,不必再問豬的面孔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外面的眾生靈從豬看到人,又從人看到豬,再從豬看到人;但他們已分不出誰是豬,誰是人了。


194311月─19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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